蒲松龄与二精怪
二精怪的故事比拼,共分两回合。第一回合“自选主题”的《崂山道士》和《莲花公主》,带有明显的儿童向。《崂山道士》讲述青年王承一心求仙慕道,追随道长上崂山修行,无法吃苦屡生退意,临行习得穿墙术,回家却法术失灵,落人笑柄。这一故事的改编亮点在于表现形式。渲染量巨大的毛毡画风,从表达陌生化的角度,增添了故事的新鲜感,毛毡的柔软质感、穿墙动作的拉丝效果,和景观的拼贴结构,又增加了故事的童趣。此外,多组快速剪辑蒙太奇完成的场景转换,保证了影片叙述节奏和叙述线索的简洁明晰,仙人聚会一段灵活的场面调度,亦精彩纷呈地再现了原著剪纸为月、掷箸化嫦娥的瑰丽想象。
《崂山道士》篇
总体上,这个故事如同整部影片视觉盛宴的开胃菜,排盘用心精致,可惜口味略为寡淡。事实上,《崂山道士》看似简单的故事背后,另有深意,完全可以兼顾成人观众。故事表面讽刺青年贪心虚荣不能吃苦,劝诫世人保存赤子之心,文末的“异史氏曰”却宕开笔墨,从愚人受小人谄媚以为横行霸道通行天下,终要南墙碰壁的小故事,表明蒲松龄对王生遭遇的看法,即很多人都活在自己的思维桎梏里,不了解自我又脱离现实,终日沉迷某种观念或追求。而区分幻想与现实、避免沉溺空想的主题,时至今日,依然具有实际意义,可惜影片没有进一步发掘,仅仅停留在讽刺贪心的层面。
如果说,《崂山道士》通过王承穿梭仙凡两界,打开了通往奇幻世界的大门,《莲花公主》则渐入佳境。原著小说中,青年窦旭两次借梦入“桂府”,国王重其才遂下嫁公主莲花,二人恩爱有加,不料妖敌入侵,窦旭遽然惊醒,发现枕畔蜜蜂嗡鸣似在求救,随后另搭蜂巢救出被大蛇攻击的群蜂,此后再无异梦。影片最大的改编即改主角为儿童,以窦旭诗作“心中有一剑,侠义走四方”贯穿全篇,才子佳人的陈旧套路被注入少年意气和昂然生气。窦旭与莲花一派纯真,先为师友,后又并肩作战保卫家园。此外,改国王为爱子民有担当的女王,硕大花朵流淌着金色蜜流、屋舍六边形门窗、花朝节全城欢庆处处花灯等细节,也都从人物到环境立体地建构出流光溢彩的奇幻世界。影片结尾,窦旭对着蜂群的会心一笑,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边界,而此种今夕何夕的喟然之叹,无疑加深了故事深度。
《莲花公主》篇窦旭与公主莲花
第二个回合比拼“命题作文”,题目是“情”。《聊斋志异》大IP之一的《聂小倩》率先登场。且不论改编电视剧,仅就电影而言,值得关注的就有1960年李翰祥版、1975年姚凤磐版和1986年程小东版三部佳作,近年还有2011年叶伟信版、2022年马玉成版再登银幕,动画方面也有1997年徐克编剧的《小倩》,以及2024年刚上映过的改编长片。诸多珠玉在前,故事早已毫无悬念,想要做出新意着实不易。
现在这个版本的改编亮点,主要有两方面。其一,保留原著全文故事架构,添加宁采臣、聂小倩回乡安居,凭借剑仙燕赤霞留下的法器皮囊,彻底打败寻仇夜叉的情节。以往多个版本的改编,多聚焦宁采臣、聂小倩的人鬼相恋、勇而抗争,往往结束于人妖大战救出小倩的高光时刻。这次全文改编固然稀释了一部分戏剧张力,却更符合“新文化”系列弘扬传统文化,唤起读者对经典文本阅读兴趣的创作初衷;其二,改变故事时代背景,让一段人鬼传奇发生在时局动荡的民国,以乱世反衬真情,更显世间百态。穿中山装和旗袍的男女主角固然令人新奇,跳出单个故事,这一设定还有加深《聊斋:兰若寺》全片内在主题的重要作用。
《聂小倩》篇故事背景改变为民国时期
生活在三百多年前的蒲松龄,对蛤蟆精讲述里出现的蒸汽火车、手电筒大感好奇,故事上演于民国,从全片叙述结构看,乃是为了增加了时空流转的未来向度。原本《聊斋志异》中的故事背景,大多以蒲松龄生活的清康熙年间以及明末清初为主,《聊斋:兰若寺》则为几个故事增添了明确的时代。《崂山道士》发生在晋,《莲花公主》来到唐朝,《聂小倩》跳到民国,《画皮》则发生在明。一旦设定具体时代,人物服饰、妆容、气质,以及生活环境,甚至具象的自然景物和抽象的时代风貌都要做出相应设计。好在影片出色的视觉呈现完成了这一挑战,充分展现出中华文明不同时期的文化精髓。同时,结合兰若寺的自身变迁点明全片主题,即一寺一树一井历尽沧桑看遍悲欢,纵白云苍狗超然物外,仍感怀人间真情难得。
这一回合,乌龟精出场打擂台的《画皮》,影视改编热度同样不低。其中影响较大的改编电影,就有1966年鲍方版、2008年陈嘉上版,2012年乌尔善版,和1993年胡金铨版。与前述《聂小倩》的改编思路一致,影片对《画皮》的演绎,同样从时代视效和故事完整两方面着手。美术风格参考明代文人画,构图缜密、含蓄典雅,相较其他故事世俗生活气息更加浓郁。原著中王大郎被女鬼剖心后,妻子陈氏求助高人,忍辱食唾救回丈夫的情节也得以全面呈现。改编亮点在于加入陈氏的叙述视角。
《画皮》篇从夫妻二人婚后多年日趋平淡的生活讲起
影片先从夫妻二人婚后多年日趋平淡的生活讲起,床榻前一整洁一邋遢的鞋履、蚀锈的铜镜、饮食口味的差异,尽显一段婚姻的寡然疲沓。王大郎收留女鬼后心猿意马,陈氏亦有所察觉,女鬼只求“一瓦遮头三餐温饱”的愿望破灭后上门寻仇,陈氏气恼又恐惧,而当女鬼被道士降服灰飞烟灭之际再次说出此心愿时,陈氏感同身受心有戚戚。至此,《聊斋:兰若寺》大胆提出了《画皮》的另一种读法。女鬼正是陈氏的心念所幻。面对丈夫的淡漠薄情,恪守礼法端庄娟秀的陈氏希望自己能如妖冶女子般,给丈夫“换换口味”,但这终非她内心所愿,委曲求全不过是作为丈夫的附属品,希冀获得基本的生活保障。女鬼消逝后,陈氏无法回答疯癫高人“救活了他,你可还愿意跟他生活在一起”的锥心之问,忍辱吞下的泥丸,未尝不是生活的种种不堪,哪怕王大郎转醒后信誓旦旦,这龌龊生活也不过是一句发自内心的“恶心”。影片多次出现铜镜意象,有趣的是,陈氏多次从镜中审视自己,而王大郎自始至终都只是被动投影,及至结尾处铜镜跌落,镜光打亮陈氏,女性觉醒跃然镜中。
《画皮》篇陈氏从镜中审视自己
二精怪难分胜负,蒲松龄只好自己下场,延着“情”的主题,讲了一个至情至性生死相依的故事。整部电影中,《鲁公女》篇幅最长,最接近追光“新传说”系列的青年定位,因此表达最为流畅。相较原著,改编主要增加了张于旦与鲁瑛的情感历程。原著男方一见钟情、女方感怀报恩的情感模式显然无法打动当下观众,于是,影片为二人情感升温设计关卡,在完成救九条命换取投胎机会的过程中,相依相伴彼此认可,感情基础牢固,才有其后二世情缘发生。原著鲁公女投胎卢家后不认识重返青春的张于旦,忧愤而亡,张于旦土地祠招魂后,二人喜结连理。影片增加了张于旦闯冥府历尽艰辛带回鲁瑛的情节,由此突显二人对承诺的坚守和对情感的珍视,亦对整部影片前序故事的情感讲述做出收拢升华。
《鲁公女》
故事讲完,蒲松龄回到人间,补全兰若寺残缺的对联,“一方净水由有相处知虚妄,几则乱谭自无稽间见真情”,由此点出影片颂扬真情之外的另一主题,世事苍茫星河流转,明月、古镜、孟婆汤、忘川水构成的种种镜像互为映衬,现实、梦境、幻想、臆想,如何自处,究竟境由心生。